我今因病魂颠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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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发郊】孤儿


※周天子是天命所选之人,但周朝的王储却倍受非议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长王子又在啼哭了。

  

姬发进来的时候,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: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,都在向他请罪,柔弱的婴孩独自在床上大哭不止。

  

“乳母可喂过了?”

“回大王,小殿下他不肯吃……”乳母跪在地上抖如筛糠,每次小殿下只要一哭闹,屋内伺候的人就会换一批。也不知到底是被换去哪了,总之是再没见过。

“那就再换一个来。”姬发话音刚落,门外已有侍卫进来将乳母拖走了。

  

其余的人也被大王挥退,一名年纪尚小的宫女悄悄抬头看了一眼,忽然觉得,小殿下大概是想母亲了吧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周王宫内,乃至周朝上下,无人知晓长王子的生母是何人。殷商王室覆灭后,姬发以天下共主的身份登昆仑顶开榜封神。七日后,王下昆仑,怀中有一尚在襁褓的婴儿,姬发说,这是我的儿子。

  

新王朝建立,国号为周。登基大典上,姬发昭告天下,长王子名姬诵,为嫡为长,即大周太子。

此言一出,群臣大惊。可无人敢在新王登基大典上进言,只得先拜伏行礼。

  

但第二日的朝上,便有人坐不住了。

“大王尚未封后,便立太子,实在于礼不合,还请大王三思。”

像这种,已经是比较委婉的了。更有甚者直言“我朝根基未稳,断不能接受这样来历不明的王储。”


关于长王子的生母,民间茶余饭后各有各的谈资,或身份低微、或露水情缘、或朝歌旧人诸如此类,多是惋惜。但朝臣中不少是参与过伐纣的,他们心中忌惮的也只怕别是殷商王族。若真是如此,他日新王即位,被那些前朝余孽盯上了这个身份……

  

当然,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保持沉默。这些人有的心思活泛,一直在揣摩君王的用意。剩下的,则是从姬发为质子时就跟随他的西岐旧部,唯王命是从,他们看到的、知道的也更多,但绝不会说出口。

  

姬发坐在上首,听他们吵完了,便不动声色地挡回去:“可是,本王已昭告天下。若此时反悔,上达天听,招来灾祸如何是好?此事已定,不必再提。”

帝王心意不可违拗,然而姬发要做的还不止于此。

  

  

新王祭祀大礼,祭昊天,祭求风雨五谷、祭宗庙四时。然而所祭神明却多了一位,正是那值年太岁星君。

祭祀本为周朝国运求吉,祭凶神?而当教习礼仪的宫人抱着太子殿下来时,众人看得分明,竟是要太子对其执父礼。

  

“荒谬!”司礼官的太宗自然知晓那太岁神曾是何人,长王子的身份本就引来诸多猜忌,此番岂不是昭然若揭!再一细想那人面容……

  

“太子眉间有痣,若非仙缘,便是妖孽。”

“可太子殿下不是大王从昆仑抱来的吗?”太祝有些疑惑,这事未免太诡异了些。

“昆仑能令人死而复生,那前朝太子心术不正,叛离大王助纣为虐,生了妖邪也不是什么稀罕事。”

“可若大王也被邪祟缠身,天子气运乃至大周国运,就要受到冲撞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

没过几日,太宗便以长王子既为太子,应当重新洗沐为由,要求大王将太子殿下迁居宗庙,以求先祖赐福庇佑。

姬发怎会猜不出这些人的意图,当然不会同意。“太子已无生母,本就年弱无依,怎可再离生父?还请太宗理解本王怜子之心。”

这话说的动人,姿态更是放低,可老太宗不为所动,一副全然为国的痛心之状:“申祸无良,前朝往事历历在目,大王如此行事,怎安天下万民之心!”

他是不是下一步就准备以命死谏了?姬发觉得可笑极了,这些人草木皆兵,如此惧怕一个婴儿,居然还有胆子来揭他的伤疤。

  

“如此,且让本王思量一番吧。”

周公旦一直静立在旁,他清楚王兄口中的“思量”,并不是移交小殿下,而是如何处理掉这位太宗了。

  

王兄离家时他还年幼,入朝歌为质他无法参与。后来大哥惨死,父亲病逝,当日姬发任西岐之主,周公旦便下定决心要尽己所能辅佐王兄。

此时的周公旦不会想到往后自己会主张“明德慎罚”,王兄是明君,那么王兄不能做的事,他来做。王兄不能杀的人,他来杀。

  

很快便传来消息,太宗深觉当日所言对长王子大不敬,愧对先王,已自绝于宗庙。

闻言姬发深感痛心,命人好生安葬太宗,再寻继任。

  

无论前朝还是当朝,原本宫中关于太子的谬论甚嚣尘上,这之后便安静了许多。

妖孽?那二人皆是兄长心中挚爱,谁敢污其为妖孽?

周公旦不觉想到了父亲当初捡回来的幼弟,没个人形,连人语也说不几句,交往起来却比人舒服得多。

雷震子并未封神,仙人指明他是“将星出世”,要他修炼肉身成圣。雷震子呜呜咽咽,似是不想走。

  

“去吧,留下来,你也是孤儿了。”周公旦摸了摸他青色肉翅,以作告别。

“咕……孤,儿?”

“无父无母,即是孤儿。你我皆是,王兄所爱亦是,王兄自己也是。”

  

天子,父天,母地,为天之子也。天子怎可算孤儿?

  

雷震子不懂,他最后看了哥哥一眼,振翅离去。

  

   

春去秋来,又是一年春礼时,却有人眼尖地发现天子体况大不如前了。与之相对,小太子成长的速度却很快。

于是不免又有些“太子占了大王气运”的妖言出来。新任的太宗知晓自己为何会坐在这个位置,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但对于朝堂上下要求他驱邪的喊声,他却苦恼得很。

思来想去,太宗尝试了一个折中的法子。他叫来太卜和太士一起面见王上:“臣等近日请神问天,应有吉兆,适昏礼。若王有属意之人,可封王后,现红鸾之气,以佑大王康健,国运安泰。”

  

“不可。”在姬发眼神示意下,周公旦先开口了。“若新后再有子嗣,嫡子非长子,难保日后不会有阋墙之祸。”

“周公言甚重!我等不过是为我王求吉兆,况且我朝教化清明,断不能——”

“诸位莫不是忘了天谴从何而起?”

  

姬发一直沉默不语,众臣察言观色下来,已是迅速分成了两派。每日朝上议完民生社稷,便就此事在吵。一方说不立后也该纳妃,这是为江山绵延考虑;另一方就指着鼻子骂人其心可诛。

天子身体每况愈下,表面看不出什么,只有周公旦日日为他解梦时可窥见一二。

  

小殿下倒是过得安稳,明明只是刚蹒跚学步的幼童,他的存在却让许多人夜不能寐。他担忧王兄的身体,一时不察,事态竟演变成有人欲用小殿下行巫蛊之术。

  

那木雕娃娃身上,缠着小殿下的一缕发丝,不知何时何处,以何种方式得来。思及此,姬发心中惊怒非常,鬼侯一挥已将那物斩作两半。

  

“他们胆敢这样逼我……要我封后是么,若只为求吉,追封太子生母为王后亦可。就让他们日日看着那个惧怕的名字,日日向殷郊行礼叩拜!”

  

殷郊。脱口而出的那一刻,姬发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。那将人折磨至此的梦魇,周公旦只是看着都觉残忍,王兄亲历时又该如何痛彻心扉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当日诛仙阵如何破?广成子摘去诛仙剑,赤精子摘去戮仙剑,玉鼎真人摘去陷仙剑,道行天尊摘去绝仙剑。四剑既摘去,其阵即破。

姬发不通这些道法仙术,他只知道阵名诛仙,必是对神仙有害的。那殷郊呢?姬发遍寻不到殷郊。

人人道他非真心降于岐周,还痴心妄想成汤江山。只有姬发能猜想到,他被俘后会遭遇什么。

  

他护不住殷郊,一次,两次。

  

殷郊脑中时刻回响着狐妖的低语,要他灭周,要他将功折罪。他有何罪?罪在成汤最后那点气运仍在他身上。

他不愿姬发为难。顶了这个骂名,姬发才不同于殷寿,周室仁明,应运当生。

破十绝阵时,姬发射中了他一只眼。他目中血流不止,却遥望着人群嘶吼出声:“姬发!我不会死!绝不会!”

  

周军群情激愤,怒骂他猖狂至此。

只有姬发明白他在说什么。

他一直希望自己能重要到殷郊愿意为了他活下去,可真的亲耳听到时,却听得姬发肝胆俱裂。

  

破诛仙阵时,随着广成子拔出诛仙剑,半空中落下已几乎没了气息的殷郊。

  

殷寿竟用血亲祭阵。

  

一个人的恨怎么能浓烈到这般地步?周公旦每每想起梦中的场景,他的兄长对着纣王的尸首连射数箭,砍下头颅也不解恨,看得周公旦不寒而栗。

  

殷郊撑着最后一口气再次被送上了昆仑。姬发在山下候了七日,等来的却是姜子牙让他开榜封神。

  

“若要救他,这是最后的法子。不然他就只能魂飞魄散了。”

“封神是什么意思?”姬发喃喃,目光已逐渐涣散。

“肉身死,真灵封神。受打神鞭和封神榜约束,不食人间烟火,不得私下凡间。”

他二人不能再见,对姬发来说,与死了无异。姜子牙心下不忍,看着已如同行尸走肉的姬发,最终开口说道:“你且上昆仑顶来,天尊有事要交付于你。”

最后,姬发没能带回殷郊,只带回了姬诵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待入了冬,姬发已经愈加病重。但他精神却很好,会带着小殿下去骑马射箭,笑着听小殿下把琴弦当弓弦乱弹。姬诵人小力气不小,肉肉的手掌被弦打得通红一片,姬发就把他揽在怀里轻轻地吹。

周公旦一直随侍在旁。在为兄长解梦时,仿佛也看到过这样的场景。兄长对那人百般呵护,情到深处也不敢有丝毫僭越,只有一次在那人睡着时,浅尝辄止的一个吻,却让姬发克制到浑身发抖。

  

周公旦有时也会好奇姬诵的来历。但殷郊是兄长所爱,就算真如传言所说,他以男子之身生了小殿下,也无可指摘。

  

  

姬发已经不避讳什么了,他日日去看那太岁神位,抚摸鬼侯剑像抚摸情人。

  

他有时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,对着空气自言自语:“他们折辱你……偏偏是因为我才让他们折辱你……”

有时他会清醒着对自己的弟弟诉说:“我想我和他有名有分,一个虚名,也是我的一点私心……可是就连我自己都觉得,给他这个名分是在侮辱他。殷郊他,他是殿下啊……”

“我做得还不够好吗?为什么就这一点私心,也不许我有。”

  

毓冕下,周公旦看到的不是王,而是一个惶然无措的少年。他想姬发大概并未逃离朝歌,他被永远困在了那座城里。

  

“我命不久矣,可是诵儿年幼,我走了,他们又不知该如何逼迫诵儿……”

“王兄放心。”周公旦深深叩首,“为保殿下,臣弟万死不辞。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这个冬天姬发最终是熬过去了,姜子牙去瞧他时,姬发正在教姬诵舞剑。

“诵儿先下去歇息吧,父亲和太公有话要说。”

小孩子抱着比他短不了多少的剑,欢欢喜喜地下去了。姜子牙笑眯了眼,见此子顶上红气,将来必大有作为。

  

“太公今日得闲了?”姬发喝了口热茶,勉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。姜子牙伐纣有功,姬发尊他为尚父,却也不见他入朝辅佐。此时前来,怕真是自己时日无多了。

“老臣看望来迟,还请大王恕罪。”

“你有何罪?”姬发冷笑,“我若降罪于你,日后你如何辅佐诵儿?”

姜子牙有些汗颜,当年封神榜姬发都敢说扔就扔,真惹了他,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。

  

他二人叙谈良久,姬发已是想不出还能安顿什么,忽然他问道:“太公当日所说,诵儿是怎么来的?”

“天尊怜你二人,在殷郊肉身亡前,取了他心血,留作此子。”

“不,我是说,为什么会有诵儿?”姬发盯着姜子牙,他才不信那些冷心冷情的神仙,让他们带走殷郊是姬发犯下的大错之一。

  

看来是瞒不过他。姜子牙叹了口气,姬发是天下共主不错,可他命数短,周朝应天命而生,天命却不在姬发身上。最开始姜子牙以为自己看走了眼,实则并未。姬诵并非全是殷郊心血所化,还有姜子牙悄悄取来的,姬发的心血。

  

姬发与殷郊的气运合一,才是真正的天命。

  

“原来如此……若非如此,便是连个念想也不肯给我了。”姬发心神动摇之下,咳出一口血来。他唤门外侍卫,“去,传太史来见!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是夜,周公旦怀里抱着熟睡的姬诵,守在姬发身边寸步不离,他心里隐隐有了预感。太史在桌案旁执笔,大王要求他把今夜所说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。

  

大王身死后传位于太子姬诵,追封前朝太子殷郊为先王后,与先王同入宗庙。若上下反对,则先王亦不入宗庙,与太岁星君神位共奉一处……太史写到最后手已是不停发抖,最后丢了笔,吓得跪在地上不停磕头。

  

太史是最懂史笔如刀的人。天下一统,天下大乱,放在史书里有几个字?若具化到每一个人,是谁家孩子失去了父母,谁家父母失去了孩子,又是谁家夫妻失了相约白首的人?还是谁离了故土没了家园?

不知道,这些人通通没有名字,落在史书上,也是组成寥寥几字的尸体罢了。即便是王,也只是比他们多留了一个名字,白纸黑字掩盖下的血泪,后人又能猜到几分?

  

  

姬发没有理会头都磕出血来的太史,他似乎太累了,正阖目休息。周公旦屏退了太史,嘱咐道:“大王病中胡言,作不得数。烧了罢。”

  

他小心放下还在安睡的姬诵,回身替姬发理好冠服,神色哀戚。

  

“恭喜王兄夙愿得偿。”

  

那人已经去往长生天,周公旦此后要以命相护的,便是眼前年幼的天子。

  

  

从此,天地间又多了一名孤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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